乙醚穹往事——4月台历美图解析

|作者：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 邵池|

Before whom, In all time, Surgery was Agony

By whom, pain in surgery was averted

Since whom, science has control over pain

— 威廉·莫顿的墓志铭

1846年10月16日，波士顿，麻省总医院的手术厅。波士顿的秋凉总是来得很早，天气颇为舒爽。阳光从穹顶的窗户泻下来，明亮的手术厅中一片宁静，实际上手术从来没有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进行过，但是这宁静之下充满了兴奋和躁动。围观的所有医学生都不禁屏住呼吸，一起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手术顺利结束了，当病人醒过来，表示自己完全没有感到疼痛时，主刀医生，哈佛医学院院长约翰·沃伦（John Collins Warren）向观众说出了医学史上著名的一句话：“Gentlemen,this is no humbug.”这一天，是有效的麻醉剂第一次展现在公众面前，宣布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这一天，就是医学史上的“乙醚日”（Ether day）。

现代外科学的孩提时期

和许多人一样，现代外科学的童年也充满了艰辛。现代外科学本来诞生就晚，要到十八世纪末，约翰·亨特（John Hunter）将科学方法引入外科学，难产的外科学才算步入医学科学的殿堂。尽管如此，外科学的成长注定充满了艰难曲折。因为有三座大山正挡在外科学发展的必经之路上。它们就是——疼痛、感染和失血。在真正有效的麻醉剂发明之前，让患者术中不喊痛的方法只有酒精和打晕——这样的方法效果并不好，因此当时每一次手术都是修罗场。而对当时的外科医生来说，衡量手术水平高低的几乎唯一标准就是“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手术时间短，就意味着疼痛时间短、失血少，就意味着成功几率大。约翰·亨特当时江湖人送绰号“刀客”（knife man），就是因为他手奇快无比。

疼痛是外科学必须要解决的第一大问题。没有镇痛药物，不仅是患者痛苦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医生根本无法进行较为复杂的、耗时的手术，如开腹、开颅手术。因此在当时，外科医生做的最常见的“大”手术，也不过是截肢。

牙科医生的探索

当时在医学领域，对镇痛着急的不止是外科医生，还有更着急的牙科医生。牙科医生自己执业，每一个拔牙病人的嚎叫就可能会吓走十个潜在客户，令他们心急如焚。俗话说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牙科医生真的是抱着丧父丧母的切肤之痛在努力寻找有效的镇痛剂的，因此这也就不奇怪，最初的麻醉剂都是由牙科医生发现的了。 

第一个取得突破的牙科医生是美国人霍勒斯·威尔斯（Horace Wells），1844年12月10日他在哈特福德（康涅狄格州首府）观看江湖艺人（也是学医出身）加德纳·库尔顿（Gardner Quincy Colton）用笑气进行滑稽表演时，观察到了笑气有镇痛作用，翌日就用笑气给自己镇痛拔了一颗牙。这次成功让威尔斯雄心勃勃，他又在数名患者身上成功使用笑气拔牙后，就打算将他的发现推广给大医院。这时他想到他以前的一名助手，威廉·莫顿（William T. G. Morton），正在哈佛医学院学习，于是他赶到波士顿，通过莫顿向麻省总医院推广他的发明。

1845年1月20日，威尔斯的展示就在麻省总医院的外科手术厅进行，他用笑气成功地麻醉了一名医学生，拔下一颗牙。不幸的是，在拔下牙的时候，病人喊了一声。病人可能是无意识的，因为他事后承认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喊了一声。但当时围观的医学生们瞬间就鼓噪起来，大喊“Humbug”（骗术）。威尔斯这次展示遂告失败，并因此一蹶不振。

乙醚日

威尔斯不得不接受失败的现实，然而这次失败反而激励了在场的另一位牙科医生，也就是威廉·莫顿的雄心。就在差不多同一时候，莫顿在上化学课时，从化学教师查尔斯·杰克逊（Charles T. Jackson）获知了硫酸乙醚有麻醉的作用。莫顿如获至宝，立即中止了哈佛医学院的学业，回家潜心研究乙醚的特性和用法。

经过一年的研究，莫顿不仅掌握了乙醚麻醉的剂量火候，还发明了乙醚吸入瓶。最初乙醚麻醉是直接将浸有乙醚的纱布覆在患者口鼻处，这样容易过量（致死），效果还不持久。莫顿改进了给药技术。他使用一个二通瓶，将浸有乙醚的海绵放在瓶中，从一口向瓶中打气，患者则从另一口吸入乙醚蒸汽。这样的麻醉作用缓和而持久。于是一切准备就绪以后，莫顿回来了！1846年10月，在外科医生毕杰罗（HenryJacob Bigelow）的邀请下，莫顿带着他的新发明（莫顿没有公开他的麻醉剂的成分，而是将之起名叫“忘川水”），带着他已经成功麻醉病人的骄傲记录，重新回到麻省总医院，准备为全体医生展示他的新发明。

展示定在了10月16日这一天，病人已经选好了——爱德华·阿伯特（Edward Gilbert Abbott）是一名20岁的小伙子，颈部长了一个“血管瘤”。主刀也已经选好了，是医院的首席外科医生，哈佛医学院首任院长约翰·沃伦。手术厅中麻省总医院的诸多名医（吃瓜群众）济济一堂，都来围观这件盛事。莫顿是幸运的，手术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于是最后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为了回应一年前威尔斯的“humbug”事件，沃伦院长郑重宣布：“Gentlemen, this is no humbug.”现代麻醉学的历史从这一天正式展开了，而麻省总医院的这间带着穹顶的外科手术厅也因此得名“ether dome”（乙醚穹）

争议与结局

这次手术让莫顿名扬天下。莫顿在第二个月将他的“忘川水”成功注册专利，但是很快医学界就揭穿他的发明实际上就是乙醚。莫顿为了商业利益隐瞒真相的行为受到了大家的指责。更有威尔斯、杰克逊等人站出来宣称自己的贡献，要求在名誉或者利益上分一杯羹。这给莫顿带来了不少麻烦，也使他一直申请不到国家的奖金。但是整体来说，他在公众中的名声不错，后来也获得了不少荣誉（如华盛顿大学医学院荣誉博士）和来自民间的奖金。1868年，49岁的他在纽约和夫人乘坐马车时突然感觉头脑发热（后来证明是脑出血），立即叫停了马车，跳入中央公园的湖中“冷却头脑”并就此去世。这一蹊跷的死法在当时颇引起时人议论。

更悲惨的则是威尔斯。他在看到莫顿成功以后陷入了一种偏执状态，不断试验各种药物来企图发现更好地麻醉药。他后来在使用氯仿给自己做实验时导致成瘾，1848年1月21日他33岁生日这天，他因为吸入氯仿神智不清，跑到街上向妓女泼硫酸而被纽约警方逮捕。3天后，清醒过来的他在狱中用氯仿麻醉后，割开自己的股动脉自杀而亡。

而实际上整件事中最憋屈的人还一直未在文中出现过——乔治亚州的乡村医生克劳福德·朗（Crawford W. Long）。他才是历史上第一个将乙醚麻醉用于手术的医生。早在1842年3月30日，朗就已经成功使用乙醚麻醉切除了病人颈部的一个小瘤子。然而朗之后只是使用乙醚默默做手术，一直没有将他的成果写成论文，使得莫顿之流占了先。朗的论文晚至1849年才在医学期刊上发表。可见传播学的重要性。一直到1879年，也就是朗去世后的一年，美国官方才正式承认朗是麻醉技术的首位发现人。朗首次用乙醚进行手术的那一天，3月30日，也成为了美国的国家医生节。

两幅画

1882年，一位波士顿出生的年轻画家，罗伯特·辛克利（Robert Cutler Hinckley）决定将乙醚日这一伟大的历史事件画成画作。然而这时已经36年过去了，很多当事人已经过世了，乙醚日发生时辛克利甚至还没有出生。他花了11年的时间采访还活着的当事人，翻阅当时的档案和报纸，逐渐还原手术当时的景象，终于在1893年完成了这一画作。如今，这幅画作为医学史上最著名的画作之一，一直收藏在波士顿医学图书馆供人瞻仰。

在这幅画中，辛克利着重表现手术本身，因此参与者并非围绕患者站立，而是分布在两边。亮光打在患者身上，再加上患者所穿的白衣，让重点无比突出；患者的姿势如同马拉死时的姿势，强调了麻醉的彻底，令画面颇具戏剧感；画家同样突出了莫顿的乙醚瓶发明，在瓶身的反光下，浸泡乙醚的海绵清晰可见。而很多围观的医学生则隐现在了晦暗的背景之中。画中出现的人员同样也不写实——许多画中的哈佛名医如Charles Hosea Hildreth、Abel Lawrence Peirson、Jonathan Mason Warren、William Williamson Wellington当时都不可能在场。画家把他们加上去大概是为了突出这一事件的隆重性。而当时在场的两名外科医生Samuel Parkman和George Hayward则被画家删去（原因不明）。

有鉴于此，在2001年庆祝乙醚日150周年时，哈佛医学院委托历史画家Warren and Lucia Prosperi 夫妇重新创作一幅“真实”反映当年场景的画。为此哈佛医学院做了很多检索工作，精确复原当年的着装、人物、站位和场景。最后医学院师生穿上当年的服装，实实在在地cosplay了当年手术的景象，拍下200多张不同角度的照片，供画家参考。最终成就了下面这幅“真实”的画作，目前就悬挂在乙醚穹中供游客参观。

这幅画远看就如照片一般真实，可见画家之用心。所有人物都处在明亮的光照之下，鲜血淋漓的手术场面、医生脸上严肃而专注的表情，以及大家穿着的细节毕现的服装，为观众带来强烈的现场感。不过与辛克利的那幅画作相比，少了一种仪式般的庄重感和崇敬感，可谓各有千秋吧。

作者：邵池

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治医师

北京协和医院艺术教研组副组长

多年来潜心研究如何通过艺术教学来增进医学生和医生的临床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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